2014.01.05
火樹銀花的傷害
親愛的Y，當我拎著切割後的殘骸漫步於傾頹的繁華城鎮——
城中燈火搖曳，盞盞延燒。
親愛的Y，不知道你看見這封信時，我是否仍然佇足於世之某處。
當我發現你是整個世界之中，我唯一能夠寫信的人，我只好卑微地懇求你收下我的信、讀我的信。當我最後一位觀眾。除了你，我再沒有別人了。我披著鱷魚皮、長著醜陋不平的歪嘴，腳底生著無人能見的暗瘡——這些你都理解，再沒有比你更能懂我的人了。Y，給我最後幾響清亮的掌聲吧。
你也許明白我的遭遇，也許不明白。你或者不需要知道，你只是認識我、知曉我，理解我的語言。即使碰觸不到我的內裏也沒關係——我要柔聲提醒你，那兒泡滿深綠的膿墨，你別碰得好。我知道你又要為我擔心，我想說的是：別，別為我擔心。你已為我擔心太多。
Y。親愛的。你知道，我絕不會為愛而死。
你知道的，絕不。不會為了那之於時人何其淺薄的事物，拋棄我所摯愛的這個世界奔向死亡。不會的。
我有很深植很真懇的信念，相信世間一切並不如你們所言那般虛偽那般不值、那樣充斥謊言欺瞞、那樣殘害溫柔的人使他們飽受折磨。我有很深植很真懇的信念，相信世間有大美。相信繁華壯麗即便層層剝落後，仍能換得寧靜致遠的生活。相信、我相信。我如是相信。
親愛的，我相信人不會輕易去死。親愛的，當你質疑那些人的愚笨昏昧，當你怒斥他們虛耗的栽培時，親愛呀，我要說、我必須說，許多顯而易見的事物背後，那些陽光直射不到的齷齪陰隅，通常都藏有你看不見、無法想像、從不會有機會得知的髒污，比你能夠想像到的髒污，還要更令人窒息、令人跪求掩鼻而走。你不會知道被你批評的那人曾受過多少屈辱折磨，你不會知道，在他們亟須幫助、竭盡最後一絲氣力向全世界吶喊：拜託您們幫幫我，拜託您們，把這些臭氣撲鼻的事物從我身上拿開吧！方是之時，這個世界或許——什麼也不曾、也不願給予他們。你知道嗎？Y，你屬於這個世界，你是「世界的一員」。
親愛的，你不能總要求一個人樂觀地注視良善的事物，你不能總是妥當端正、西裝筆挺地站著，然後對他們說：「沒事的、沒事的，你要樂觀，要往好的地方想。」——尤其在你未曾歷經壞事，亦無法對那些悲慘遭遇同情共感之時。親愛的，你或許不能如此說話。
總之總之、總之，Y，我在這兒對你說，我知道你正擔心著。我在這兒對你說了：我將不會為愛而死。
但我確實會因著世界兇殘無理地切割搗毀我心，而悲憤地為之殺害。Y，親愛的，我總是萬分懇切地熱愛著這個世界——你知道。我明白它的滿目瘡痍，明白它的蠻橫暴力，卻也無可救藥、難能抑制地愛它的美豔動人，它的活潑可愛，它的溶溶朝氣。吾愛。你知道的，我用生命在愛它，我是傾儘所有愛它的。
親愛的Y，沒有人會為了世界的任一情誼去死。愛情不過是蒼白的夢，浮散著發出微羸「啵」聲後逐一碎裂在午後陽光與煦風之下的晶瑩氣泡，即便曾經在炫目的折射之下透著繽紛彩虹的投影，曾如此美好。親情更是可鄙，以些許無聊可笑的血脈，和經驗人生必須的成長過程與回憶，拉攏彼此，強逼無能相愛的人們聚居在同一屋簷底下忍受彼此，相互吞嚥惡臭的飽嗝與響屁，豈非可笑至極。親愛的Y，Y，即便是友情，我們也終將在各色利益與碰撞之中來來去去，在無法忍受之時狀似灑脫、實則遮遮掩掩地逃開。於焉，我們呢喃著：「愛、愛⋯⋯」——實則，我們難能避免、永無止盡地傷害人與被傷害。
而在傷害與被傷害之間，每一次面對截然不同的嶄新開始時，人們總自以為能有所突破，說著：「這一次，一定可以⋯⋯」奮力地朝泥淖之中竄去，最終，卻總是滿懷悲痛或者愧疚地離開原初之所。而那份並非輕而易舉換回的「離開」，是你身穿染滿污穢爛土的褲管，腳踩泡成灰褐、不成形態的球鞋，才委靡換得的。你為了這次行動新披的夾克，甚至已壞地一塌糊塗。
親愛的Y，你在你的愛裏看見自己的勇敢、偉大，與你甘於傾囊而出的犧牲、何其辛酸仍願往之的成全。親愛的Y，有時我甚至認為：你不能活在現實裏，只因你的愛太過幻夢，然而，當那樣的幻夢體現於真實時，竟無比強而有力——
在那些我精神幾度崩潰，終於以為要放棄、要遠走的時刻，是你使我明白我尚有更多足以供給、足以給予，是你支撐了我。在破碎的愛裏，是你使我穿越狹長的迴廊、陡峭的石階，與我齊肩登上了榮耀的高臺。在那兒，白晝時刻有無盡溫婉的暖陽灑落，夜半時分有銀亮亮、銅鈴似的月光流瀉，在那兒，你我共同發掘彼此，我明瞭自己並不那麼脆弱，你驚覺自己較想像中更加壯闊。親愛的Y，我們如此一齊成長。親愛的。
只是，倘若世界飽滿著傷害，我們為何要活？
你讀過蘿莉塔嗎？老韓伯特不只對蘿莉塔有蓬勃燃燒的慾望，不啻是悖德、源於對年幼胴體的慾火，他也是真真切切地愛著小蘿。以一個人的身份，愛另一人。Y，最近深切感受到要愛獨立個體何其困難，要愛他的精神、愛他的肉體，還得為一己私慾，希冀他也愛你，匍匐屈膝，跪求他的愛。但，即使如此，卻又如何？他仍然獨立。漫畫《NANA》中有一段台詞：「人最終都是孤獨的，無論如何互相依偎，仍無法成為一體。⋯⋯時常會想：如果Nana是屬於我的就好了。感到手足無措的時刻，總會想把她裝進皮衣的口袋，帶到東京去。」韓伯特必也渴望將蘿莉塔放入口袋，捎至遙遠他方，無人得以觸及的異鄉，遠離所有束縛與可能拆散他們的事物吧。噢，小蘿、蘿莉、我的蘿，他在書中如此喊道。Y，你看世人的愛多麼可悲。父母綁著子女，像韓伯特綁著小蘿；多愛的綁著無情的，像韓伯特綁著小蘿。Y，你不會以為我瘋狂了罷⋯⋯
親愛的Y，你就當我瘋了罷，每日陽光局促的早晨，我睜眼想起世間竟有許多傷害，便難過得不忍再看。倘若狂亂能使我好過些，能令生存容易些，我甘願瘋，也不要如此跌撞。親愛的Y，你就是不夠善體人意。你說我的願想難道是真不可行之於世嗎？你說我的願想，難道真底太飄渺無望嗎？一個長久的情人愛侶，不離不棄，共度一生，在春夜、後門桃樹下對上眼的那瞬明白，「知道是相愛」，那一瞬的刻骨銘心。Y，你說，我傻嗎？不能嗎？
是不是真的不能，你坦然告訴我，妥貼地告訴我。從前以為自己的愛是穩當的，近來才發覺，不，我的愛仍不夠成熟，所以要抓著人不放，要啜泣流淚。要卑微妥協。記得楚狂——還是誰說，「我有滿滿的愛可以給」，卻無處可去，洩了一地的愛。是誰說，「除了愛，我一無所有」，是誰說。Y，是誰說要當落魄的貴族，口裡描繪著垂倒床畔，白皙手臂自床緣探出，將死的模樣。Y，感覺孤苦不安，都只是我的過份幼稚與偏執作祟。於是針對這次病症，我的聽診器告訴我：是我還不夠。Y，我們太容易放任自己浸淫於悲傷的雙眼中，Y，愛人之前——理應要先愛自己，是不？Y，所以我體認到我的愛不夠成熟。也許是因為不夠成熟，於是我成就不得願想中的情感。也許有一天我更圓融，肩膀更厚實，我便有機會了。是吧，Y，屆時，請你別吐槽我，別再次打碎我輕巧的夢，別毫不留神地驚醒我。
親愛的，一直以來，我不知道為何你沒有想死的渴望。你知道，我總是不怕衰老，不怕死亡。我始終渴求著一死了之，或者一死以之。在飽受傷害的世界之中。
我只是被世界馴服，他們說你可以死，但你不能自殘、不能自殺。於是我雖非九命怪貓，卻也硬挺著死不成——率直地活到今日。有兩、三個時刻點，想死，沒有死成。率直活到今日。以前天天念著死，天天對著世界、書本、教室作嘔，卻怎麼也嘔不掉我的病根。只有反胃地活了。
反胃地對不解的世界發愣。有時賭氣認為：怎麼我不能選擇該不該來，卻也無權決定何時離開呢？Y，你說，是否有些過於不公。我明白世界何其美好，人們何其相愛，但，為何翠綠曼妙的草原之上，人們竟要手持獵刀砍殺彼此。關乎那些可笑的追趕跑跳呀，我明白它們可笑，卻結實地為它們悲慟難受。我呀，我、不、忍、看。
但——我究竟活過來了。活著遞予你一個微笑。
Y，近日很喜愛以某種拉大放廣的角度觀看事物，簡略稱作「長遠的角度」。只消以長遠的角度觀看事物，一切煩憂都容易許多。那些愛愁傷恨，也都短小輕量許多，逐漸地微不足道起來。Y，你偶爾可以試試。但我使用尚不夠久，不足以知道這是否僅似嗎啡麻藥，只能短戒苦楚、且有癮頭。我不知道。但，你可知曉！這藥卻是挺好的，以「長遠的角度」來看，現下的所有傷痛都能夠輕易被撫平，你就說，「他們都是過程」、「一切都是過程」，語畢，跩跩屁股、扭扭腰臀、抖抖塵埃，輕鬆向前。
親愛的Y，你是否已膩於聽我碎嘴嘮叨，厭煩我的喊吶，Y，大作家們也用呼告法啊，你讓我試試吧。你或許嫌我話多、嫌我肩負的故事太沉，說得你撓數次耳朵仍不罷聲；其實不然，並非我太多，是人們太少哩。只是人們總對自身遭遇麻木不仁，而忘了他們也有故事與驚奇的能力。忘了感受，如同追求快樂拋棄悲傷，如同追求高潮閃避晦暗。忘了創造故事、釀造驚奇。是人們太悲哀。可是當他們一致如此時——悲哀的人，卻又成為了我。真不公平啊，Y。
親愛，說來好笑，我昨夜驚愕於竟只有你能夠去信，只好強迫自己思念你，當我無可抑制地想你，感到內裏那份深沉寂寥海潮似地漫漲而起，我同時也有了滿滿的動力。吃食、行走、便溺、酣眠，以及寫信給你。誠然——多麼慶喜有你聽我喃喃低語。
你就慨然收了我這信吧。讀罷，給我幾響私人的掌聲。
唉，我的筆已陷入膠著，怕是沒甚麼好多言，你也要挑起指尖與甲縫感到百無聊賴。Y呀Y，多麼慶幸潮海茫茫之中有你懂我，但亦因思絡的過分親暱，才使得我倆說話那樣無趣。是啊，有什麼好說的。你懂嘛。
既然你已倦累，容我在尾聲說些美好的句辭，留予你紀念。
親愛的Y！我問道：如何才能演完這齣荒唐喜劇，逃脫那必然的丑角姿態？
親愛的Y！人生太長，卻太倉促。人生太長，我們卻把每時每刻都過得太、輕、易。
親愛的Y，我想我的愛流瀉在世界的荒蕪頹廢裡，
五光十色，旋即又煙花絢爛般地綻放天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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