親愛的C,

 

我不知道會不會把這封信寄給你,多半,這封信也是寫給自己的。

開始工作已三個月餘,深切體悟到人與人之間的界線,多麼脆弱又易毀,要如何拿捏得宜,非但是一門學問,更是一門進退的哲理。我時常想起古語以「相敬如賓」形容最緊密生活的兩人之至佳狀態,如今我深有所感。

人際之間的界線,是一點一滴畫出來的。今天你踏一步,明日我退一步,這樣的往返仰賴著時日的進予,成就了每時每刻總在變化中的「關係」。我想,我跟上屬的關係,便是如此崩壞的。他進一步,我以為能忍,只消一時,便退一步;過不久,他再進一步,我又退;數週,他更進一步,我再退——退到自己恍惚覺醒,這個步伐,未嘗往別的方向移動過,再退,我要掉下去了,不能再退了。方是時,我忽然醒悟,今日的關係,是我們共同造成的。他的得寸進尺與我的自認縱容,捏塑了兩人之間破壞的儀禮,信任、尊重,與人交誼應乎的態度都在這寸寸光陰之中消耗殆盡。我被磨得圓圓的,又被磨得尖尖的。

以前不能理解「舉案齊眉」或「相敬如賓」的生疏與冷漠,後來方知,唯有長時間地維持著「如賓」的儀禮與態度,才是兩個個體互處時最得以保有獨立性的道理,誠如好的方糖,甜而不膩。

「相敬如賓」一語,也合該用以反省我昔日的緊密關係。夜裏,我沿著研究院路走啊走,走在行人道旁花圃的小石磚上,走一條長長的直線,將雙手舉得平平地維持衡穩,我忽焉憶起J,他總是在一旁陪我這般走路。我時常想起他,經常在等停紅燈的成排機車騎士中瞧見他的身影,修長、白淨,中型安全帽下尖尖的臉,我每次總不由自主地讓大腦花二點零五秒釐清:「那不是他」。那不是他。即便是,又如何呢?我探問自己。再思念他,也沒有抵禦現實的想望與衝動。我想,倘若有人問我懊悔嗎?我會搖搖頭,並不懊悔自己所做的決定,實在亦沒有懊悔這條路供我選擇,我既當初與J一別,如今種種,再痛再難,也要自個吞光。我想對自個負責,便代表著我須得吞嚥自己抉擇後的萬般落果。

相敬如賓——我遙想過去種種,荒唐,深切地質疑自己「愛」與「被愛」的能力。跨越界線的愛,總使人紙醉金迷,過後痛不欲生;當初合該劃好方框似的自我邊界,你能夠偶爾走進來,又能夠偶爾走出去,那麼誰也不太依賴誰,誰也不太負擔誰,興許日子會好過許多罷。

在數月的孤獨反嚼之中,我體悟到自己無能去負擔另一個存在的重量,也體悟到自己無法使另一個存在全然肩負起自己(確實我也是個胖子)。我體悟到未來要尋找伴侶時,我多麼渴切地必須向之表態:「我需要自己的房間」與「我不想要有婚禮」(並且尊重對方的所有表態,保留商議空間)。我體悟到,毋論讓人負擔我、抑或使我負擔人,本身皆不是件實在之事。我的人生刁鑽而龜毛,沒有新恨也易生舊仇,畫一格方框給自己,你偶爾不能進來,我偶爾獨自理毛。畫一個界限,以禮相待。

即便在此般前提之下,我也質疑愛,質疑自個兒的愛與愛的能力。愛的本質與摧毀僅一線之隔,並不是因著摧毀太美、愛必須美,而是犧牲與奉獻本身便伴隨著對人世無能的「美」。而寂寞太深太濃,吾人奮勇抵抗。在替那個方框敞開小小的門,與緊守著自個兒那片小方地之間,我感到困惑而搖擺,質疑起自己,和自己無能為力、近乎癱瘓的愛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親愛的C,

 

後來前一封信,果然不算寫給你,只是自己的嘮叨自語。

你問倘若生命將盡,我最想寫一封信給誰,我答,是自己與世界。伴隨著自戀的本質(我承認),我想給自己一個交代,伴隨著我與世界無能切割的本質,我亦想給世界一個「膠帶」;成年起,我時常想像寫遺書的自己,具有法律效力的遺書,我想寫些什麼內容,我每每想來,都覺得第一段必須先得批鬥台灣媒體的荒唐,因為,想來,我若自殺(其實遺書也未必是自殺者才寫的啦),一定是個很有賣點噱頭的廉價新聞故事。

我在近日感到悲傷與痛苦,但那些原由都無能亦無法對你說出口。苦愛的人自我毀滅,那是理所當然;殺人犯之將死,更是天經地義。世間不安,我雖胸無鴻鵠,卻卑微地神傷。

唯一使我感到螻蟻般慶幸地,或許是這樣的傷痛使我重尋短航的方向。我要再繼續向前走了。希望你一切安好,更希望我們能夠順利突破微信這般的即時軟體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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